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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須吞舊夢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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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須吞舊夢(四)

清瘴丹由大量的返魂草,乾陀羅耶香,以及兜木香配以艾草等淬煉濃縮而成,藥性極烈,不直接用於人身,而是投擲於水中或是空氣中,以給大範圍的空間祛除瘟疫。

雖然煉制不易,但屬於基礎丹藥,是以伽舒閣中儲備得不少,孫曄初並不小氣,按照潯南村的面積給了足夠的劑量。

陸箋辰方才已讓半夏通知村民躲在家中不要出門,也讓弟子們尋一處遮掩稍作躲避。

信號傳來,應是安排妥當了。

飛劍應聲伸長三尺,錚地一聲貼著地面停泊。

他踩著劍身穩穩地飛身至空中,將五顆清瘴丹隨手一拋,緊接著六指相對,四指相扣,一簇碧青色的火焰憑空燃燒——

陸箋辰的丹火。

玄清一族擅醫,也通煉藥之術。

五粒藥丸被碧色烈焰包圍在中間不斷翻滾,炙熱的高溫逐漸將它們凝煉成一滴渾圓的液體。

時刻一到,陸箋辰手腕翻轉,以虎口相對,丹火立時熄滅,瑩潤的液體被控在指尖,兀自散發出柔和的光芒。

很快他屈過雙指,交錯一彈,剔透的珠子剎那間爆開,散成千萬顆細小的水滴,淅淅瀝瀝地從空中落下,仿若一場甘霖降在潯南的土地上。

滂沱的水滴中蘊含著藥力的精華與陸箋辰的靈力,絲絲縷縷尾拖幽光,如一顆顆微小的流星,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流彩,漂亮極了。

跳珠落在地面上的時候,有極淺的微光土縫中逸散出來,不等被看清就消弭在空氣中。

凰願伸出手去,便有幾滴濺落在掌心,涼涼的水珠觸掌即滴滴碎盡,化成微芒星沙,再不可捉,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未淋到半滴雨。

擡起頭看去,果然——師父已不知何時,撐開一把星藍色的雙環油紙傘,仔細地將她攏在傘下。

“這是清瘴丹化的靈雨,莫要貪玩。”夙情的聲音聽起來無奈,但也縱容。

凰願應聲回眸。

斜射的燦陽金光、朦朧的霏霏微雨,有清風半吹開夙情臉上的輕紗。

他的眸中盛有關切,嘴唇開合間,用低沈的聲音吐出解釋。玄色繡暗紋的對襟袍衫襯得他容色端莊,又被素色面紗遮去幾分嚴肅,執傘的大手骨節修長,翠玉扳指更顯手指白皙。

一切都美得恰到好處,多一分亦幻,少一分太真。

直到夙情收了傘,凰願才回過神。

她趕緊撇過頭去,只覺得臉上微微發熱。

靈澤持續了小半炷香的時間。

等完盡之時,陸箋辰收了手勢,降落到地上。剛剛布施完的他臉色略顯蒼白,額間布滿冷汗。

看來化雨之法損耗不小,難怪方才他說需要弟子們輪流布施。

這些時日,玄清的弟子鎮守此處,也著實是辛苦。

“希望可以稍稍減緩一些蔓延之勢,等到師尊來時,大家就都有救了。”陸箋辰擦去汗珠。

“一定可以的。”凰願也是同樣的希望。

“借仙子吉言。神君與小願仙子久等了,我們走吧,結界就在村東。”陸箋辰說罷,走在前面給二人帶路。

潯南村是個小村子,從中間走過去也不過幾步路。

村東的結界與籠罩整個潯南村的景昭結界略有不同。

因為這次來的弟子人數不多,撥不開人手守衛,所以只好將結界加固,僅允許幾個醫術嫻熟的弟子出入,其他的人,包括玄清弟子也不可入內。

進結界之前,陸箋辰給了他們兩副手套,仍舊是雪霧綃的材質,薄如蟬翼。

“煩請二位戴上,一會兒出來時放到那個簍子裏就好,晚間會有弟子拿去用滾水熬煮。”他指了指一旁的竹簍。

那裏面已經放著半框用過的面紗手套。

“哇,陸師兄居然想得如此周到。”凰願讚嘆。

看來同門不曾染病不光是因為築基強體,而是他們的行為皆有章程,救助村民的同時也將自己保護得很好。

“是師尊教得好。師尊常常有不同於常人的想法,救治的人多了,便摸索出了一些固定的法子,不同的病癥對應不同的章程。比如烈性的疫病,我們都會盡量避免直接接觸病人,而是使用護具。手套就是其中之一,它水火不侵,可以做阻隔之用,但又薄如蟬翼,不會影響我們診脈。”陸箋辰談起自家師尊滔滔不絕,“這些都是師尊定下的規矩,他說人要救,但也要保護好自己,不然既幫不了人,還會害了自己。”

“陸族長果然厲害。”凰願並不怎麽了解陸醉月,此番聽見他如此調理清晰、章程明確,倒是升起了強烈的好奇心。

“師尊還說,若是有人因此指責我們膽小,大可不必理會。”

陸醉月是個看得透的人。

無私奉獻、濟世救人固然是極好的品質,但前提都是有足夠的能力與精力去實行,若是連自己都無法善其身,何談濟天下。沒有人可以用道義去指責或是強迫已經在為他人性命而勞碌的人,他們也有權利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,實行救治。

這樣不僅不是膽小,反而可以救更多人。

“不愧是陸族長。”凰願感慨。

-

結界內零星散布著五六間石磚砌的小屋,許是因為久沒有人居住,顯得破落。玄清弟子們稍加修繕後看著尚可住人。

然而被半透明的結界籠罩的空間內,除了天然的靈流,還有一些不明顯的黑色霧氣彌漫,分不清是疫病產生的邪氣還是別的什麽。凰願看了一眼師父,發現他也正盯著穹頂若有所思。

進到房間,陸箋辰往熏爐內扔了一把香語餅,清幽的香氣頓時飄出來。

清香入神竅,安撫脾臟,增益精神,也可以平穩病人的心情。

屋子裏已經被打通,一眼便可望見頭——

對橫著八張石塊壘成的一人床,都躺滿了人。

此間的四人都是輕癥,尚可以自由起身,互相也有精力調侃聊天。見三人踏入房間,都紛紛打了招呼,十分客氣。

看來玄清一族在這裏很得人心。

正值分藥時分,一個弟子將托盤裏的一碗碗淺褐色湯藥分發給病人,並替他們診了脈。他穿著統一的初桃色制服,袖口繡著紅灰色的苜蓿草。

“陸師兄。”小師妹分完藥,收起托盤,向著陸箋辰恭敬地揖了個玄清的禮。

若她不曾出聲,凰願都未必能發現這是個小姑娘。

她作男子的打扮,發髻服飾一應男裝,手腳也很是利索,分藥看診完全不輸男子。

陸箋辰溫和道:“木香,不用拘禮,去忙吧。”

待小師妹退了出去,他轉頭向著凰願與夙情道:“初診之時,我發現他們的脈象微細且浮,欲吐欲寐,應是少陰病,便擬用四逆湯,以炙甘草、炮幹與生附子煎液給他們服用。後見他們咽中強痛,又追加了桔梗。”

凰願並不通醫術,聽得陸箋辰的說明也只是一知半解。

“可否診脈?”倒是夙情走上前去,生硬地吐出幾個字來。他不善與凡人交流,只好盡量客氣。

村民們對修仙之人都十分敬畏,又見小陸仙人對兩人尊重,自然不會拒絕,配合地躺平伸手。

夙情診了脈,也沒說什麽,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樣子,惹得村民和陸箋辰都有些忐忑。

“若是少陰之癥,那便不會傳染,前幾日是我疏忽了,”出了屋子,陸箋辰自責道,“兩日前,忽然多了許多村民染病。哎,若是早前就將他們分居於此,說不定也不會連累這麽多人。”

沒有說的話是——

是不是因為自己接手了潯南,無論是伽舒閣還是別的門派都礙於玄清的面子,不好出手。

若是自己不曾攬這個活,村民是不是就可以獲得別人的救助了呢?

此前村民們指著他坐診開方,師弟師妹們等著他制定章程,自己作為醫者與師兄,不可以表現出半點軟弱猶疑。但這會兒沒有人看著期待著,又有神君在旁,他不免頹唐。

自幼的經歷讓陸箋辰更容易自卑,雖然遇見陸醉月之後好了不少,但改變性格是極其困難的事情,若是壓力過大,他往往還是會陷入自我懷疑與否定中,但好在他已經可以根據師尊所教的方法自我調整,不至於一蹶不振。

見他如此消沈,凰願沈默不語。

心病還須心藥醫,有些理只能靠自己想通,旁人多勸也是無用,反而顯得站著說話不腰疼。

“吃食飲水一概都是熟的,但發病仍舊沒有停止,我們將有病竈的村民移過來,也讓健康的村民們減少走動。”陸箋辰倒是很快強作精神。

一連看了三四間屋子。

最後一間的病人都已昏迷不醒,難以餵入湯藥,弟子們就把湯藥練成丹丸,強行塞到他們的嘴裏,雖然會損失一部分藥效,但總好過沒有。

“這是病得最重的幾個村民,他們的身上出現了紅色的皮疹,定然不是少陰病的癥狀了。”陸箋辰愁苦道,“前些日子的患者,也是在出現皮疹之後開始皮膚潰爛,沒有多久便去世了,藥石罔效。如今他們也……”

“那方才那些丹藥是?”凰願問道。

“不過一些治標的人參、附子之類的吊命藥。”陸箋辰搖頭,“起不了多大作用的。”

“去世的那些人呢?”一旁的夙情忽然開口。

“已被火化了。骨灰還停在邊上的那間……小心!”陸箋辰話到一半,驚呼出聲。

誰也沒想到,異變徒生。

中間床的患者忽然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拱起腰,翻身而起,向著三人迅速撲來。

他的眼睛血紅一片,喉嚨中發著桀桀怪聲,整個身體雖然扭曲成不自然的樣子,但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。

此時只有陸箋辰面對著那張床,而夙情與凰願都是背對著暴起之徒,似是還未察覺到異常。眼看那人的指抓就要抓上凰願的後背,陸箋辰根本來不及做出更多的反應。

怎麽辦!

說時遲那時快,夙情還未等他“心”字出口,已經一把摟住凰願的腰箍在自己的懷裏,另一只手格擋開利爪,借力後退半步。

他不待那人再度出手,雙指並攏,淩空一劃,醇厚的金色靈力激射而出,瞬時化為鎖鏈,將那人綁緊四肢困在原地寸步難移。

凰願還沒有覺出害怕來,對方就已經被制服了。但事發咫尺,不免心有餘悸,她躲在師父的懷裏縮瑟了一下。

夙情察覺到懷裏人的害怕,撫著她的背輕輕安慰了一會兒。

被順毛的凰願很快就將驚魂一刻拋到腦後,擡頭看向失控的村民。

說來奇怪,一瞬間精神暴漲的病人,又忽如切斷了靈源的傀儡,垂著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。

“以前有過嗎?”夙情蹙眉問道。

他見凰願不害怕了,於是放開她朝著那人走過去。

“不曾,從來沒有過。”陸箋辰跟過去,噤聲等夙情搭脈。

片刻後,夙情收了手,問了個不怎麽相幹的問題:“火化的骨灰,你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?”

“並沒有什麽不對勁……”陸箋辰努力回憶著,“不對,骨灰中有一些黑色的顆粒,我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麽,現在想來奇怪,村民並非中毒,如何會有黑色的骨灰。”

聞言夙情不動聲色。

他閉起眼睛食指交叉,擺出了一個控靈的起勢手印,纖長骨感的手指靈活翻飛。

隨著一個個所結之印,被捆在地中間的可憐村民腳下亮起一個法陣,細微的淺金靈流從法陣中飄散出來,順著他的腳面蜿蜒而上,自兩股處流入他的身體裏。

陸箋辰滿臉驚奇與擔憂,卻不敢出聲。

凰願於此道不甚了解,只隱約看出來與以前師父給她檢查身體時所用的法術相似。

半晌,光芒漸漸暗下去,站在中間的村民撲通一聲倒在地上,呼吸平緩,卻沒有醒來。

陸箋辰看看神君,又看看凰願,自覺地走過去把地上毫無知覺的村民扛起來放在床上安頓好。

“學過靈術入體嗎?”夙情拍拍手,“以靈術入體試試是否可以控制病情。”

“學過。”陸箋辰連忙點頭,但不免疑惑,“可是他們都是毫無靈力的普通百姓……”

靈術入體可尋病根,也可以適當減緩病癥的發展。

這法子不算高深,陸箋辰自是學過。

只不過尋常百姓並未淬煉過□□,靈術入體無法承受,極易造成傷害,所以醫修們多是會采用藥石來治療。

這次也不例外。

“找幾個靈感高的弟子,需要控制好靈流。”夙情想了想補充道,“可以事先給他們服用淬體丹,用清水化開,少服一些。”

這樣若是玄清的人一時沒有控制好,村民們也最多是受點罪,於性命而言則是無尤。

“是。”陸箋辰一聽,頓時哭笑不得。

序珖神君果然非同尋常。

不過眼下情況危急,這不失為一個法子。師尊常說要會靈活變通,怎麽自己這次又鉆入牛角尖,只曉得照搬書中所說。

“香語餅換成安魂香,再追加一副安神湯。”夙情將一張傳訊符遞給他,“你先照我說的做,若是不行再傳訊於我,我有事需要離開一下。”

“多謝神君指教。”陸箋辰受教作了一揖,“弟子記下了。”

“嗯。”夙情交代好一切,轉身去牽凰願的手,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,他似乎想起了什麽,忽然側頭說,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
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
正在給暴起的村民診脈的陸箋辰聽到這話,猛然擡頭看向那道挺拔的背影,眼中有道不明的情緒逼得他眼眶微微泛紅。隨後,他深深地彎下腰,朝序珖神君行了個謝禮。

這一刻,他仿佛可以拋開所有顧慮,只努力救治眼前的病患,不再四顧茫然,不再躑躅不前。

凰願了然地看向師父,知道他在以自己的方式鼓勵陸師兄。

陸箋辰生性自卑,遇到障礙不免自我懷疑,但若是得一句尊敬之人的肯定,對他而言很是關鍵。

師父一直就是這樣的人,看似冷面無情,但總在細微的地方予人關懷,是四月天,拂面生暖,是三月雨,潤物無聲。

“加油哦,陸師兄。”凰願扭回身朝陸箋辰擠了擠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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